来时的毛毛雨已经彻底停了,微潮的空气呼吸起来让人觉得很舒服。
今天录制结束得早,没赶上下班那阵的车辆高峰期,路上车不多,但江岌的车速却明显比以往慢了一些。
相比之前的住处,秦青卓的新家地址距离节目录制大楼要近了不少,饶是江岌有意降了车速,也还是在二十分钟后驶到了目的地。
秦青卓从车上跨下来,将背着的吉他取下递给江岌:“听说选了城市坍塌做对手?”
江岌接过吉他:“嗯。”
“一定要选城市坍塌?”秦青卓又问。
江岌看着秦青卓,想到了秦青卓与施尧的那番对话——他是打算劝自己不要选城市坍塌?
他继而又想起下午城市坍塌那几个人的对话,一股烦躁的情绪开始在体内涌动。换做是以往,不管谁来劝,他一准儿不屑一顾,但现在面对秦青卓,他却开始犹豫了。
沉默片刻,他反问一句:“怎么了,对这事有意见?”
本以为秦青卓会接着刚刚的话劝下去,没想到他只说:“城市坍塌可不太好打啊……”
然后略一沉吟,秦青卓又说:“本来节目组让我劝你来着,不过我可不擅长当和事佬。既然决定了要打,那就打得漂亮点,你们下场准备演奏的乐谱带了吧,给我看看?”
江岌有些意外,起先没动作,过了一会儿才缓缓从吉他包内侧抽出乐谱,递给秦青卓。
秦青卓接过来翻看,三份乐谱上一共写了三首歌,每份上面都有不少修改的痕迹。联想到这几天每次去红麓斜街,听到楼上似乎都不是在排同一首曲子,他越发确定糙面云的排练并不顺利。
“这三首,”秦青卓翻看着几张乐谱问道,“哪一首是你们的最终曲目?”
“最上面那首吧,给节目组交的Demo也是那首,不过……”江岌没往下继续说。
“觉得不满意?”秦青卓接过江岌的话,看他一眼,“确实,不管多躁动的音乐,创作的过程总是要宁静的。心不静的时候写出的歌,总归是不太满意的。”
江岌再次沉默。被秦青卓说中了,以往他对音乐感觉一向敏锐,哪首歌能够达到什么样的演出效果他扫一眼便心里有数。但这次,他很清楚自己的状态不太对劲——江克远的事情时不时从脑中冒出来干扰他的思路,以至于他无法将注意力集中到写歌这件事上。
“你一会儿还要回酒吧唱歌?”秦青卓又问。
“嗯。”
“那介不介意我把这三份乐谱带回去复印一下,看看有没有我能帮得上忙的地方?”
沉默几秒,江岌开口道:“如果你愿意的话。”
秦青卓笑了笑,捏着手里的几张乐谱:“难得你不抗拒接受我的好意,那我这个老师可得好好研究一下了,不能给自己丢脸。要进屋等吗?”
江岌从车上下来,将摩托车停好,跟在秦青卓身后朝他的别墅走过去。
不长的一段路,江岌有意落后半步,看着秦青卓的背影。
明明不是个多有好奇心的人,但无可否认,此刻他对秦青卓产生了些微好奇。
秦青卓并不知道他跟城市坍塌打架的原因,居然就这么轻易地忽略了节目总导演施尧的授意,不仅不干涉他选城市坍塌做对手,并且还主动提出要帮他看乐谱。
下午那莫名其妙的想法又涌现出来——他是对所有乐手都这么好吗?
这样想着,江岌开口问:“你就不好奇我为什么打架?”
“你不想说,我为什么要问?”秦青卓走上了别墅前的几级台阶,抬手刷了指纹,门锁发出“滴”的识别声响,他说,“再说十九岁的年纪打架需要什么原因。”
“何况是十九岁的乐队主唱跟人打架,”握住门把手,秦青卓侧过脸看了一眼江岌,笑道,“就更不需要原因了。”
“你以前也跟人打过架?”
“我?”秦青卓似是陷入了一瞬的思索,但很快笑着摇头道,“那倒没有,我一直都挺乖。”
江岌不动声色地看着他。在秦青卓刚刚开门时,他站在秦青卓身后,再次确认了他有耳洞的事实——左侧耳骨三个,右侧耳骨两个。
单凭这几个离经叛道的耳洞,他就有理由不信秦青卓说自己一直都“挺乖”。
房门推开,江岌随秦青卓走进屋里。
秦青卓的新家格局跟之前的房子完全不同,装修风格也不一样。
先前那个住处江岌也去过,但当时只站在门口,没仔细往里看,只记得应该是以灰色调为主,看上去挺简约。
但这栋房子……乍一看,到处都是毛绒绒的。
毛绒绒的地垫、毛绒绒地毯、毛绒绒的沙发套以及毛绒绒的沙发靠垫……
“你坐着等会儿吧,”秦青卓往工作间走,“我去复印。”
江岌没坐,随他走过去。工作间里铺着整片米白色长绒地毯,地毯上散落着几张碟片和乐谱。他倚着门框问:“你是喜欢毛绒绒的东西么?”
一时间,秦青卓脸上掠过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尴尬神情:“倒也不是……只是觉得手感比较好。”
江岌笑了一声。
这声低笑意味不明,秦青卓将其理解为嘲笑,他心性上来,“嘶”了一声:“喜欢怎么了,不行啊?”
“没说不行,”江岌说,“比之前的风格好多了。”
秦青卓拿着将打印机的盖子掀起来,放入乐谱:“之前什么风格?”
第38节
“没什么品味的渣男风。”
这是在骂季驰呢,秦青卓笑笑,没再接话。
打印机发出轻微的运作声响,没过一会儿响起了缺纸的提示。
在秦青卓拆开机器塞入白纸的同时,江岌打量着他的工作间——二三十平的空间里,各种乐器一应俱全,光是吉他就有十几把,其中还掺了几把价值不菲的贝斯。
靠窗的位置摆着一架钢琴,釉质漆面在夕阳的映照下泛出一种颇有质感的光泽。另一侧墙角摆放着整套架子鼓,旁边靠墙立着一把大提琴。
“你会拉大提琴?”江岌问。
“我大学的专业就是大提琴。”秦青卓将打印纸放好,合上机器的盖子。打印机这次运行顺利,很快吐出了复印乐谱。
“那为什么会搞流行音乐?”
“喜欢呗,哪有那么多原因。”秦青卓将复印好的乐谱拿出来,走过来把原稿递给江岌,“而且流行跟古典也不冲突,融合起来挺有意思的。”
江岌接过乐谱:“能拉一段我听听么?”
“你想听?”秦青卓有些意外地看他,但很快点了点头,“可以啊。”
他转身走过去,取了大提琴,拉了旁边的高脚凳坐下,抬眼看向江岌:“有想听的曲子吗?”
“随便,拉你喜欢的吧。”
秦青卓垂眸思忖,片刻便做了决定,左手手指按动了琴弦,右手缓缓拉起琴弓,大提琴低沉而悠扬的声音响了起来——是那首江岌在第二场比赛即兴创作的《街角那个空了的易拉罐》。
秦青卓并不仅仅是在复刻江岌的曲子,江岌听出他在曲子里增添了不少细节,仿佛给那原本略显单薄的小调刷上了一层深沉而忧伤的底色。
秦青卓微垂着头,额前的头发随着拉琴时的动作而轻轻拂动,西斜的日光如同轻纱般罩在他身上,让他看上去像周身泛着一层浅淡的光。
简直像一场梦。江岌脑中闪过这种念头。
但秦青卓只拉了一段便停了下来,收了琴弓,抬眼看向江岌:“怎么样,还可以吗?”
江岌没出声,只是看着他,眼神跟平常都不太一样,像是更深一些。
被他这样盯着看,秦青卓有些不自在,转身将大提琴放回墙角。
但就在他将大提琴立住时,江岌在他身后开口了,嗓音有点沉:“很美。”
秦青卓动作停顿,微微一怔。
然后他回过身,笑着说:“是你这曲子原本写得就很美,跟大提琴的音色很搭。”
又盯着秦青卓看了一会儿,江岌才移开目光,看向另一侧的钢琴,那上面摆放着一份未完成的乐谱:“你平时用钢琴作曲?”
“有时候用钢琴,有时候用吉他,”秦青卓走到钢琴前,打开琴键盖子,转头看向江岌,“其实不同乐器会带来不一样的灵感,要不要学着弹一下?”
他说这话时眼睛微弯,含着笑意,但出乎意料的,刚刚还一直看着他的江岌,此刻眼神却躲闪了一下。
“我手太糙,还是算了。”
“来吧,吉他都能弹得那么好,说明你手指的先天条件很不错,”秦青卓邀请道,“就从这首易拉罐开始,很简单的,包教包会。”
“不了,我还得回酒吧唱歌。”江岌直起身,准备走了。
“那好吧,”见他坚持,秦青卓也只好站起身,有些可惜道,“等下次有机会。”
送江岌出了门,秦青卓有些懒洋洋地倚着门框,看着他跨坐到摩托车上戴头盔。
西斜的日头有些刺眼,他抬起一只手罩在眼睛上方,另一只手跟江岌挥了挥作别。
江岌和以往一样,招呼也不打一声,只是看了他一眼,然后就骑着摩托车绝尘而去。
秦青卓有些无奈地摇头笑了一下,推门进了屋里。
尽管比江岌大了十岁,有时候他也搞不懂这少年到底在想些什么,原本以为江岌跟自己聊起这些乐器,是对它们感兴趣,毕竟没有音乐人能抗拒各种乐器的魅力。
没想到在自己提出要教他弹钢琴的时候,他却这么干脆地拒绝了。
还有之前那次,明明自己提出可以买下那张照片,帮他解决债务问题,但江岌却似乎被惹怒了……
这个年纪的年轻人都这么让人捉摸不定吗?秦青卓回忆了一下自己的十九岁,心道可能还真是这样。
他拿过刚刚复印的乐谱,从墙上取了把吉他下来,调过音之后,对着江岌的乐谱弹出了旋律。
*
路上的车多了起来,江岌拐入小路,在狭窄颠簸的巷子中穿行。
明明是会弹钢琴的,小时候江克远还给他请过钢琴老师,明明也是渴望触碰那些黑白琴键的,为什么在秦青卓提出要教他弹钢琴时,自己却下意识拒绝了秦青卓的好意?
江岌说不清楚,这种情况似乎不是第一次发生了——每当秦青卓向他释放好意的时候,他不但不想接受,反而还会产生排斥心理。
譬如之前那次,明明一开始用照片威胁秦青卓,就是为了要钱,但在秦青卓主动提出可以高价买下那张照片帮他解决债务问题时,他的烦躁忽然冲喉而上,甚至忍不住怼了秦青卓。
是因为秦青卓的好意让自己觉得虚伪和厌烦吗?似乎不是,江岌想,秦青卓并不招人讨厌,他总是温和得体,善意里藏着真诚,让人挑不出一点错来,甚至有时候,他会产生忍不住想要靠近秦青卓的想法。
那是因为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?似乎也不是,自从江克远抛妻弃子留下一堆烂摊子消失之后,他见惯了那些掺杂着怜悯的善意眼神,虽然不喜欢,但也谈不上排斥——他早就觉得无所谓了,对着那些怜悯和善意只剩下麻木。
是啊,明明应该是麻木的,为什么偏偏会对秦青卓释放的善意感到排斥……风隔着头盔发出了沉闷的啸声,江岌几乎有些迷茫。
他想到了秦青卓那双含着笑意的眼睛,倏地,一个想法在他脑中闪过。
这想法一出,几乎让江岌自己都怔了一下。
他在这一瞬间想明白了这问题的答案——
其实不是秦青卓让他感到虚伪,也不是他自己的自尊心在作祟,是因为……秦青卓抛过来的善意太耀眼了,耀眼到近乎刺眼,一照过来,就让他那些见不得光的卑劣无处遁形,让他本能地排斥被照亮。
毕竟一个人在黑暗里待久了,陡一见到这么强烈的光亮,眼睛是会被灼伤的。
脑中出现一道声音,江岌啊江岌,你是有多可笑。这么多年了,为了钱不择手段,卑劣到心安理得,居然一点润物无声的善意就把你吓得收了手,难不成还想洗心革面?
从小巷驶出来,麓河就在眼前。江克远就是在这里跳河自杀的。
江克远死后,江岌一度避免经过这里,总是绕道行驶,趋利避害的本能让他逃避关于江克远的一切。
但刚刚想事情想得出神,居然又按老路驶到了这里。
此刻麓河边上围了一圈人,清一色地仰着头,脸上挂着兴致盎然的笑容。
江岌顺着人群的目光抬头看了一眼,下意识地捏了手刹,降下了车速——
下午那场毛毛雨过后,太阳一出,此刻天边竟然挂上了一轮彩虹。
他又一次地想到了秦青卓。
或许秦青卓于自己而言,就是那道高悬天边的雨后彩虹。
色彩绚丽,诱人驻足,即便是自己这样的恶人,也能得机会仰头凝视。
但说到底,彩虹终究只是一道幻象罢了。
而幻象……终归是会消失的。
他并非不想接受秦青卓的好意,实则是因为他不敢接受秦青卓的好意。他害怕秦青卓给自己更多的善意,多到他有些沉溺其中,甚至贪心地想从秦青卓那里汲取更多。
这次比赛大概率会输掉,结束之后,跟秦青卓的这段交集也该划上句点了吧,毕竟原本也不是一个世界的人。
与其沉湎其中,不如强迫自己清醒。
生活总是得继续,没有意义的期待,其实就是一种最绝望的自我欺骗。
不能任由自己沉溺在彩虹的幻象里,否则比赛结束之后,还怎么面对日后生活的脚下淤泥?
必须要像以前那样地活着,冷漠,麻木,无恶不作,无坚不摧地活着。这才是自己这种人的活法。
车子驶至酒吧门口,江岌跨下车,摘了头盔,给摩托车上了锁。
走向酒吧时他拿出手机,不知什么时候,手机上收到了两条短信——
“人死了,事没完。”
“我要跟你见一面。”
江岌的脚步微微停顿了一下,随即面无表情地在屏幕上敲出一个字:“好。”
然后他走上几级楼梯,推开了酒吧的门。